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脚头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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芦苇飞雪 发表于 2021-10-28 19:50:12 | 显示全部楼层 |阅读模式
家父今年八十有三。
  后母小父亲十岁,身体宽阔,高声大嗓,做事却是细致:父亲的被子是被子,褥子是褥子,连枕头都是干干净净的,只是嫌硬。硬枕头大约是传统,——在我的童年记忆中,压根不知世上还有软枕头。尽管如此,我小叔也还是过分:他的枕头是在青砖的中间挖一个“U”.我后来无可避免地长大,又纯属侥幸地读书,才知这种枕头,史上谓之“山枕”。
  正是人间四月天,却晚来欲雨;刚才还能在地上看燕影,一会就不见了。
  我观父亲的意思,是想我留下过夜,睡他的脚头。我略略踌蹰,就不踌蹰了,——我有至少四十年没有睡在父亲的脚头了!而且,我猜父亲是有些话讲,这些话,又只适合深夜讲。我于是拿出手机,取消城里宾馆房间的预定。刚关机,雨哗哗地下下来了。
   黑暗窥窗,犬吠如豹。
  我父亲待我竟是宾主之礼:尊敬,谨慎,似乎还有点腼腆,说话宁是谏的语气。他问我是睡外面还是里面,我问有什么不同,父亲说睡外面自在些,还说我打小好动。我于是就睡外面。我接着发现,父亲的身体紧靠里壁,似怕触到我,我试着挨近一点,父亲就身体一缩,——是怕我嫌弃?这使我想起童年的那些冬夜。当时的被褥寒冷如铁,我弓在里面,好半天不能感觉暖意,惟愿父亲早点上床,父亲却总在做事,外面一会传来劈木柴的声音,一会传来剁猪菜的声音,一会传来往水缸里倒水的声音……而第二天醒来时,我感觉双脚热乎乎的,因为它们总是被夹在父亲的大腿之间!以今比昔,不觉眼角一湿。
  我坐起来。
  雨停了。檐雨在滴答。夜风捎来田野的清味。忽然想:白日下的翩翩蝴蝶,此时栖息何处?
  父亲靠墙角坐着。床头灯。白发。苍老的声音。墙上的投影。。。笼里偶有咕咕声。
  “你太爷爷(曾祖父)名叫蔡国税”,父亲这样开头,看来是要给我讲家史,“是个兽医。也是名医。有骡子从屋后走,叫一声,你太爷爷说,这骡子行不得二里,就会转来找我,——他是听声音,就知道骡子病了。果然,不出二里,人家就当真把骡子牵来了。就是脾气坏。他打太奶奶,用的是银针。他懂经络,懂穴位,能趁太奶奶不注意,一针就扎进肘关节或膝关节。很痛。后来抽鸦片,抽成‘三头鬼’,家道也中落了。”
  于是我眼前出现一个鬼灵精怪的干瘦老头,——打人还要炫技。常有人说我鬼灵精怪,莫非遗传了他?至于我的太奶奶,她曾在天地之间尖锐地疼痛,时隔百多年,我却一下子就感受到了。
  “你爷爷蔡正举”,父亲又另起一行:“本姓田,叫田玉贤。他祖籍孝感黄陂,流浪来,做了蔡家上门女婿,改姓名蔡正举。他是青帮老大——孝感那边有些来头。他跟豹子打过架。他做生意,无人敢劫,不想后来被迫做了保长。人虽强,挡不住当保长。国民。。,新四;,土匪,轮番来要Q要粮。保长收不上,自家贴。贴了两只骡子,一匹马,贴了多半田亩,最后连家里几床像点样的被褥都贴了。他两回寻短见跳河,都被救……你一岁,他过世。S前一得空就抱你。”
  哦?我的亲爷爷不是很像老舍笔下的骡驼祥子么?可惜没照片。
“你母亲过世时”,父亲终于说到了自己,“你才一岁零八个月,你姐也只大你五岁。那时不许种经济作物,——自留地里,小葱只许种三行,韭菜只许种五行。说是怕资本主义复辟。我就养。。。养了一百多只。。。你和你姐没少吃。。蛋。后来有人眼红,下毒,。。一下子S完了。我又喂母猪。人说你一个大男人带两娃,还能喂母猪?我说人有一双手,到处是猪草,怎么就不行呢?也是运气好。买的那头母猪在别人家不成器,挑食不说,一下猪崽,还都吃进了肚里。哪知我一买回来,什么毛病都没了。‘猪饿如牛,牛饿如灶’,还真是的。有什么吃什么。还特别能生,一年两窝半,一窝不拉,小猪出圈时,都是二十斤往上走,——不然你读什么书。”
  话及此处,父亲要起夜。他从枕头边摸出小手电筒,下床,穿鞋,往外走。我送父亲到房门边,他手一竖,不让我搀送。我站在门口,目送父亲亮着电筒,一步步走过水泥地院子(院子而水泥地,晒谷用),再顺一条楼房和猪圈夹成的窄路,向后院走。我想到这两年农村茅厕都改成现代化马桶,不由感激。
  久违了:这是真正的夜。
  风雨乍霁,倚门而望,想起孟浩然的两句:“微云淡银汉,疏雨滴梧桐”,只是我家乡绝少梧桐,而多是杨柳而已。
  父亲回来后,又讲起了“赶;山”(我疑心“;山”是“象山”的误读。当年陆九渊曾寓居在此,故人又称之陆象山。在荆门市内)。毕竟是年纪大了,这故事讲了何止一回。转念一想,父亲既然一而再再二三地讲同一件事,就说明这件事值得一而再再二三地听。
  故事是这样的:
  荆门市有个大型炼油厂,有炼油厂就有工人,有工人就要吃饭,有吃饭就要下菜,这差不多算得真理了。我家乡距炼油厂约80里,仍受了这真理的影响——成年男子每每在忙完生产队一天的活计后,趁着夜色,挑了百来斤自家的菜,去炼油厂附近,卖给“多快好省建设社会主义”的工人阶级,——跟每天工价一毛或几分Q的农民阶级相比,工人阶级是太有Q了,不是么?更奇妙的是,农民不仅赚了Q,还能顺便捎回点绝好东西,如一双打过补丁的翻毛黄皮鞋,或者一点就燃,还能燃好长时间的油渣。
  “……那天夜里,有星星。我挑了百多斤的球白菜,还有一二十个。。蛋,赶;山。刚走到唐港(离家约8里路),鞋帮裂了。路面全是鹅卵石。靸着走,脚就出了血。还能走几步呢?正着急,你天友叔挑着空担子,迎面走来了,真巧。我看他的鞋还是好的,就请他换给我穿。就换了。”
“……过了冷水(一个镇子),路前面出面两只绿荧荧的眼睛,又是狼。狼在我前面三五米的地方,向左跑,向右跑,试我胆力。这时候,最忌一个慌字。人怕狼,狼也怕人。我沉着气,不加速,也不减速,但心里还是有些虚。看前面旁边有个水塘,我就放下担子,单握扁担,走下去,背对水塘,等着。等了约一顿饭功夫,没动静,才又上路。”
  “……天蒙蒙亮的时候,到了。我在菜市场找个地方,开始卖菜。眼前老冒金星,我以为是累的,其实是饿的。想先买碗吃的,可身上有粮票,没Q,就想先卖出Q再说。不曾想,球白菜还没有卖玩,人晕倒了。醒来时,是在一户工人家的床上。主人姓杨。老杨见我醒来,赶快招呼内人说:‘快端来!’原来是一碗汤圆,放了红糖。我吃了,就好了。老杨递给我一个Q包,说,老乡,你看看,少了Q没有?又讲了我晕倒的过程。又歇一会,我要走。我把没有卖完的十多个。。蛋送给好心人,老杨和他内人,高低不要。我把。。蛋往小茶几上一放,走了。刚走到门口,后来忽然跑来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,将一把Q往我空蔑筐里一丢,又跑回去了……那人姓杨……”
“是的,姓杨,”我说,“爸,睡吧?。。叫头遍了。”
父亲像没有听到我的话,又抬起头:“我这几年烧纸,祭八人:你太爷爷,太奶奶,你爷爷,奶奶,。。,你大伯,你大姑,你小姑。”
我说:“爸,知道了。以后,我每年也都给他们烧纸。”
父亲这才咳嗽一声,躺下了。
我却一直直直地坐着:哦,千劫如花。
且不觉暗忖:父亲受内亲外戚之X俗影响,惟祭内亲八人,而这于我的一生,却是断断不够的。思及此,脑海里立即出现以下一幕:
秋天。傍晚。我和姐背着书包,一边一个,坐在茅草屋檐下的石墩上,木木地,等着父亲收工。忽然,外婆来了!外婆照例背来一大背篓落叶,手里提着一小袋盐巴(或。。蛋),菱形小脚一前一后,走上台阶来。我和姐发一声喊,双双飞到外婆的身边。外婆稳了稳身子,放下背篓,口里“娇娇宝贝”地叫着,还用打补丁的袖口,给我擦擦鼻涕。这时,我不知说了句什么,外婆猛地仰天大笑,吓得两只母。。“扑”地腾空,一只飞到了屋顶,一只飞到了树梢……
听着父亲均匀的呼吸,我也渐渐平静下来,睡着了。



     
    蔡兴蓉    著名作家、语文教育专家。  著名的“癫师”,教育界风云人物。  知名国学教师,在教育界有“鬼才”之称

13217246688 发表于 2023-1-15 01:25:56 来自手机 | 显示全部楼层
    记忆力挺好,时段不同怕暖不着你,夹在两腿间,怕碰到你贴着墙根。怕忘记先人,唠叨先祖,以防离去而无知。轮回的动物,地球循环,球上的万物,起起落落,隐隐约约。前前后后,分分离离。佛祖教送,如来归终。道法无边,世间大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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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3316420758 发表于 2024-2-27 03:59:45 来自手机 | 显示全部楼层
时隔多年,居然在这里偶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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