幽默睿智,精炼深沉——蔡兴蓉作品选
作品1 因为我是语文老师■ 蔡兴蓉
我市某报首发式上,开始照例是,,做报告。精练的废话,严肃的套话,斩钉截铁的车轱辘话。我暗自惊异:正如相继落下来的两粒露珠一样,新八股与老八股何其相似也!忽然,主持人点了我的名字——轮着我发言了。我于是走上讲台,说:“林语堂先生说过‘演讲要像女人的裙子,愈短愈好’,因此,我只谈一句:‘祝《多元文化传播导报》不负重望,越办越好!’”满座愕然!
与妻逛街,行至大礼堂门口时,广播里响起女播音员的声音:“好消息!好消息!近日。。电视台著名主持人薛涛、王刚等人将连袂而来,在我市演出!”我停住脚步,因为女播音员将“袂”读成了“缺”。我把网兜递给妻,“咚咚咚”跑上大礼堂二楼,对女播音员说:“女士,连袂演出的‘袂’不读‘缺’,读‘妹’!”接着又“咚咚咚”跑了下来。妻问明原委,瞪了宽银幕似的大眼睛说:“你吃饱了撑的!” 学生作文好得奇怪。不幸我博览群书,知其出处,于是下批语道:“请署上作者的名字。” 曾被蛇咬。我在痊愈后这样描述:“……疼得毫无幽默感。既不像诗歌朗诵,有适当的停顿;也不像春涧的落花,时徐时疾。”一朋友看了,问:“写疼,有这样写的吗?”我说:“王夫之讲过,‘以乐语写哀,以哀语写乐,一倍增其哀乐’。” 检察院送我一条烟,请我以“女检察官的风采”为题写一篇演讲稿。我只抽了一包烟就写好了。谁知女检察官看了,喃喃自语道:“有这样写的么?有这样写的么?”她的两个同事看过,也莫不表情沉重。我知道,他们是将演讲艺术混同于事迹汇报了。“莫慌,”我舒舒服服地坐在沙发上,建议说,“读读看,读出声来。”女检察官不大情愿地读起来。读着读着,两个同事对看一眼,好像是说:“有点意思!”再看那女检察官,她显然是把自己读醒了,越读越声情并茂,最后竟读得呜咽了…… 五百只鸭子散入芦苇荡,姑母恸哭。晚辈我亦悲从中来,但一面却仔细观察着姑母脸上肌肉的变化,以便于日后描写。事后,我很生气,问自个:“你是人么?” 买鲫鱼时,眼睛只看鱼,不看秤,心里直犯嘀咕:鲫鱼就是鲫鱼,咋又叫它洗头鱼呢?鱼怎么会洗头呢?待鱼称好了时,我才恍然大悟:“洗头”其实是“喜头”。喜字的头不是吉么?鲫与吉不是谐音么?喜孜孜回家,妻一合称,总共三斤鱼,少秤四两又二Q。 与妻上台阶。妻说:“让我来推你吧。”就一把攥住了我的后背。我顿感吃力,说:“松手!”妻说:“啊?我才推了几步!”我说:“你就是把我推S,我也心甘情愿,谁让你是我老婆呢?只是——你让我想起形式主义。” 夜。为觅一个比喻,我沿C场跑道踱步十圈,不得。后在旗杆下坐定,继续冥想。忽然,有高跟鞋击打路面的声音橐橐而来。贼乎?妓乎?且看她如何行事。只见她头不偏不倚,脚不紧不慢,走至大门口,从自个口袋里掏出钥匙,打开了门。这就对了:她一定是本校某教职工家属。果然,第二天,电工马师傅的儿媳到处找人打听:“昨夜三点多钟,谁还坐在旗杆下?把我吓的!气都不敢出,和面时手还直抖!” 我在黑板上写出一行字:“一切知识皆需路过头脑达至心灵。”然后问:“你们知道这话是谁说的吗?”同学们异口同声地回答:“不知道!”我说:“是我说的。” 有个往届学生从部队转业回来,到处找我,好不容易找到我后,又不说什么事,只是把我往他家里拽。拽到后,沏茶,敬烟,还是不说什么事。我急了,要走。他才羞羞答答地告诉我,想我替他写一封求爱信。呜呼!我这才明白:为什么教育是产业,为什么学生是商品。我这不是售后服务么? 在乡野漫步,见一年逾六旬的老农民挑担稻谷,很吃力地走着,忽地想起白居易《观刈麦》里的两句诗:“今我何功德,曾不事农桑。”就跑上去,要把担子接过来,帮老人挑回了家。 一只蝴蝶仰浮于水面,双翅仿佛被钉子钉在水上。它挣扎着,不停地动着细腿,在水面激起阵阵微波。悲剧正在发生!忽然,闪电般地,我想起前苏联著名作家普里什文亦遇到过这种情况,他当时是丢块石头过去,救了蝴蝶的命。我于是也丢块石头过去,石头激起了一阵水波,托起了蝴蝶,把它的翅膀整平了,送它飞上了天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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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品2 做少女的思想工作
■ 蔡兴蓉
少女像芬芳一样神秘。
举例言之:少女的情窦是怎样初开的?你要想弄清楚,只好白费力。以我的教育经验,则至多只能找到些初恋的“由头”,譬如有个女生看见某男生手插在裤兜里走路,觉得很“酷”,于是就爱了;又譬如有个女生发现某男生各门功课优异,觉得很“拽”,于是就爱了。
但都不如眼前的这个少女麻烦。
此少女名叫张若愚,14岁,亭亭玉立,双眸如“一泓秋水照人寒”也。我受她母亲之托,打算跟她谈谈爱情问题。她到底是个开朗的女孩,不久就从书包里拿出一个龟壳,说是爱情的凭证。细看这个龟壳,跟中国的龟壳没有什么不同,但它是一个美国青年送的。据回忆:今年暑期,她随学校旅行团来到美国南达科他州的总统山,在一片湖光山色之中,一个美国青年不偏不倚地向她走来。蓝的眼,隆的鼻,优美的下巴,像电影中的佐罗一样。在令人怦然心动的大自然的氛围中,他们聊了一会儿天。若愚虽英语不坏,但还不足以深化话题;好在她在意的,只是“彩色青年”(她将国内男生称为“黑白青年”)坦诚看人的目光,以及在一举一动中呈现出的优雅、体贴、幽默感和绅士风度。跟国内男生一见面就大呼小叫“靓女、靓女”相比,她首次体会到一种淳朴、诗意、快乐和奇妙的感觉。
她希望像波顿(“彩色青年”的名字)希望的那样,初中一毕业就飞到波顿的身边。
她眼下的情况是:成绩下滑,却神采飞扬。于是我们有了如下的对话。
“决定了?”
“……决定了。”
“很好。我记得有个哲学家说过:犹豫不决是痛苦的根源;比较而言,一个下决心要上吊的人要更幸福些。”
“可我妈妈……”
“。。妈不同意?”
“是。我妈妈说,我才14岁,不可以早恋。”
“切!意料之中。什么是早恋?《红楼梦》中,林黛玉13岁进贾府,算不算早恋?但丁9岁爱上8岁的贝雅特丽齐,还说从此‘开始了新生’,又算不算早恋?”
“可我妈妈……我妈妈总对我不放心。有一回,不,有两回,还哭了。”
“关于这个问题,我是这么想的:一代人总对下一代人不放心,但社会却总是在前进。一个国家如此,一个家庭也是如此。”
“我妈妈还说,国籍不同,肤色不同,语言不同,——反正有很多不同,怕我过去后不能适应。”
“这担心纯属多余。知道披头士乐队成员约翰·列侬,和他的日本太太大野洋子么?”
“知道,——当然知道。”
“他们国籍不同,肤色不同,语言不同,——反正有很多不同,但大野洋子在丈夫离世后,说过这么一句话:我和他婚后只做了一件事,这就是,笑!”
“我妈妈……我妈妈说中西婚姻观念不同,西方不在乎‘白头偕老’。”
“怎么?难道你在乎‘白头偕老’么?这想法太土。中国的月下老人,手执红线,牵来牵去,讲究的是一个‘拴’字,就是百年好合的意思,想想都特没劲,——人生苦短,想那么远干什么?倒是西方的丘比特,蒙着眼睛,飞来飞去,金箭命中谁,谁就爱得S去活来;铅弹命中谁,谁就立马翻脸不认人,形同陌路。讲究的是什么?‘瞬间的感觉’!这就好,浪漫。好在西风东渐,中国人也越来越懂得浪漫了,早在我年轻的时候,叶倩文就在唱‘不在乎天长地久,只在乎曾经拥有’。”
“老师,你平时‘之乎也者’,没想到还这么开通,这么理解爱情啊。”
“爱情好理解,因为她不用理解。难道你没有听说过,爱情是非理性的,是盲目的?一句话,说得清楚的爱情都不能算爱情,说不清楚的爱情才是真正的爱情。我看过一个美国电影(名字我忘了),一个美国人爱上一个印第安女郎,你猜怎么着?飞机已经起飞了,他到底割舍不下,还是跳降落伞下来,到原始森林找他的印第安女郎去了。这就是说,他将终生与禽兽为伍,以狩猎为生。总之吧,热烈的爱情就得有点飞蛾扑火的精神。”
“老师,你说的这是男的。”
“你要听女的?好。先说个国外的。十二月。。人,知道吧?当时为了推翻沙皇暴。。,他们起义,起义失败后被流放到西伯利亚,就是那每年都给我们捎来冷空气的地方。你可以想像,那哪是人呆的地方呢?但他们中不少人的妻子或情人,硬是前来跟他们共同忍受饥寒。听听,特鲁别茨基的妻子说:‘纵然我会S去,我也没有什么遗憾!我要去!我要去!我要S在丈夫的身边!’尼基塔穆拉维约夫的妻子说:‘为了我们的爱情,我要永远跟随你。让我失去一切吧:名誉、地位、富贵甚至生命!’特别使我感动的,还要数法国姑娘唐狄。当她在巴黎听说昔。。情人伊瓦谢夫被流放到西伯利亚后,立即以最快的速度赶回俄国,并向、要求批准她到西伯利亚与情人结婚。几年后,在冰雪和疾病的折磨下,一对异国情侣终于倒在了西伯利亚的千古荒原。再讲个国内的。1960年,成千上万的右派最遣送到北大荒,北大荒就像一个右派王国。右派中,有一些是来自清华、北大和人大的在读学生。我要说的是,随着这些在读学生来到这冰天雪地的,还有他们的同学兼恋人。她们置前途和光荣于不顾,只是为了证明:不管发生什么,她们永远都会和自己的男友,以及男友的理想与信念站在一起。其中一个还说;‘当一个时代处于荒谬状态,却没有人进行反抗;那么,将来的人在回顾以往的时候,会觉得这段历史是一个空白。’”
“老师,你说的爱情太伟大了!我没有想过。”
“不,你的爱情也很伟大。初中都没有毕业,前途还没有眉目,就要一个人不管不顾地飞向陌生的一切。你,若愚,我看就是个当代版的唐狄。”
“损我呀?呵呵。我可不像唐狄那样有理想,有勇气,有价值。”
“等一等,等一等。你刚才提到‘价值’,我差点漏掉了。做人——包括占人类总数一半的女人——得有价值,这是真的;不然,爱情何从而来?所谓‘相敬如宾’‘昵而敬之’中的‘敬’字何从而来?对了,我忘了告诉你:前面提到的大野洋子,人家在认识列侬之前,就已经是一个成功的戏剧家、诗人和抽象艺术家。现在让我们设想一下:如果大野洋子智慧平平,那么,纵然她像花一样美丽,像鸟一样生动,我想也不过就是一朵花、一只鸟,又怎么能够和巨星约翰列侬心心相印,随时随地都能会心地发笑呢?”
“老师,你别说了。”
自这场漫长的对话之后,我和若愚再相对时,就再也没有聊起过爱情。倒是她妈妈来电话感谢说:龟壳不见了,女儿又回来了。
我有点得意,但更多的是困惑:我有没有伤了孩子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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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品3 穿蓝布衫的女人
■ 蔡兴蓉
母亲辞世时,我还不懂得悲伤。
我一点点地长大了。我发现:有,,孩子和没,,孩子就是不一样。譬如,他们的鞋---那才叫鞋!不像我的鞋,大脚趾像伸出头的小乌龟似的,探出去老远。
放学回家时,父亲多半还没有收工,我就一个人坐在铜锁下的门墩上,看看。。,看看鸭,看看麻雀---假如有麻雀的话。夜幕四合时,我就搂着书包嘤嘤地哭上一小会儿。
我问外婆:“我妈妈长什么样子?我妈妈好看吗?”
外婆说:“好看!。。妈一根长辫子,下巴有颗美人痣。”
我又问:“我妈妈喜不喜欢我?”
外婆就眼圈一红,揽了我的头说:“傻孩子!哪有妈妈不喜欢自己的亲身骨肉的!那年,天旱,青黄不接,。。妈喝进米汤,用牙齿滤下米粒,都喂了你。”
外婆这些话,就成了我心中最甜蜜的记忆。
12岁那年,我们家来了一个老婆子,长着白鹤似的长脖子,笑起来像吹口哨。我认得她,她是我们大队有名的媒人。我蜷伏在床上,支起耳朵听他们说话。果然,她是给我爸爸提亲来了!我爸爸说了一些话,像虫子嗡呜,我一句都没有听清楚。那媒人突然提高嗓门说:
“人心都是肉长的,你咋能瞎猜人家会对你的娃子不好呢?你看你一个男人家,又当爹又当妈,不易哩!你不为自己着想,你也该为孩子着想啊!”
又静了一会,我爸爸说:“好吧!烦您C心了。”
此后一连几天,我都在C心这事。说也奇怪,本来我一直盼望着能像同学们一样有个妈妈,可“妈妈”真要来时,我反而特别紧张,甚至还有些闷闷不乐。我问自己:“新妈会有亲妈好吗?”回答很干脆:“不会”。但我对这种回答不大满意,于是又补了一句:“见了人再说。”
但一个月过去了,新妈没有出现,媒人也不见了影子。
正当我快要将这个事情淡忘时,一天下午,我从厨房出来要到堂屋里去抓米时,忽然看见我家院子的台阶下面站着一个女人---三十开外的年纪,一身蓝布衣裳,干干净净,在打量着我的家。我的心一惊,接着就怦怦地跳了起来,因为我可以肯定:这个女人,就是新妈,就是我想见的人,也是当时家里最需要的!
等我抓了米走出堂屋时,这个女人还站在屋门口。我低下头匆匆走进厨房。当我淘好了米,站上小凳子往锅里倒米时,那女人竟走了进来。我一慌,差点没有从凳子上栽下去!那女人朝我笑笑,径直走到灶门口,蹲下来,折了棉梗往灶膛里送,问我:“你叫什么名字呀?”“我叫‘叫化子’。”我说。
她笑了:“真有趣!是谁给你取的这名字呀?”
“我爸爸!”我说着,心里不慌了,“我爸爸说,名字取得贱,人就不得病,肯长!”
她又笑了。看来她是很喜欢笑的。
看到我挺起肚子抱起搪瓷锅盖,她忙说:“大人站灶,小孩着火。”她绕过来从我身后接住了锅盖。将锅盖盖好后,她又随手做起了别的:洗碗,洗筷,把淘米水倒进潲水桶里,又用锅扫帚很仔细地扫净了灶台上的几颗米粒。在她利索地做着这些事的时候,我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。她也有根黑油油的长辫子,像我妈妈那样的长辫子。她也有一颗美人痣,妈妈那样的美人痣,不过不是长在下巴上,而是移到了腮边,这应该差不多。我还知道,她的一身干净的蓝布衣裳是用捣碎了的皂荚洗的,因为刚才她在我身后时,我闻到了那种熟悉的淡淡的木渣清香。
“叫化子,你能带我到你家堂屋里去看看吗?”粥煮好时,她看着我的眼睛,笑着问我。
我高兴地担任了向导。点燃油灯,借了橘黄的暗光,我们看过了左房,又看过了右房。她渐渐地不笑了。打开油罐,空的;揭开米缸,就要见底儿了;谷仓里已没有一棵谷,仓口的挡板搁在一边,上面印着一圈干枯的。。屎。堂屋里没有“神柜”;五把椅子,有三把缺胳膊少腿;桌子面上有一个孔;地面凸凹不平。最后,我们来到屋南头,只见一根柳柱子,牢牢地撑住山墙的檩子。而草屋顶更是东一块西一块地盖了十来块或灰或红的机瓦,仿佛打满了补丁的裤子,刚才站在台阶下打量小院的她能没有看见这些吗?
我心里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。
果然,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,说:“叫化子,待会儿,你把灶门口收拾一下。你以后要记住‘穷灶门,富水缸’。”
然后她摸摸我的头,向外走去。我木木地看着她,看她走过院子,看她走下台阶。临转弯时,她忽然停住了,又转身向我走来。她走到我的跟前,蹲下,用头上的簪子量了量我的脚,站起来时,又朝我笑了笑,眼里像有泪光在闪动。
她走了。
又过了几天,媒人来了。媒人对我父亲说:“大兄弟,那女人改主意了。那女人,也有三个孩子。你别怪人家。”然后,她把我抱在桌子上,从胳肢窝里拿出一双新鞋子,一面为我试穿,一面直夸那女人鞋做得好。
那鞋做得就是好,灯心绒面,千层底子,底子上还绣着几朵牡丹花。
但我却嘴一瘪,伸长脖子哭了起来。
【《中国教育报》2008年9月25日第11版】
作品4 榕树下的一课
■ 蔡兴蓉
一颗大露珠,一颗小露珠,——这对母女可真像。
“孩子(名苏婷)读初一了。可是,她的作文……”在麦当劳,做母亲的端来三杯热牛奶,递给我一杯后,就开始介绍起孩子来。眼睛里尽是温柔的光辉。
这我是知道的:一提起作文,孩子头痛,老师头痛,家长头痛,这差不多已经是我国的国情之一了。或曰:作文不就是说话么?怎么就那么难耶?可我老家有句话:“不会说话的抢抢地说,会说话的想想地说”。叔本华不知怎么也知道了这点,说:“想得好才能写得好”。以我愚见,则观察是想,阅读是想,倾听是想,发呆是想,慢腾腾是想,促膝夜谈是想……当今学生缺少的,不恰是诸如此类的“想”么?没有诸如此类的“想”,就不知道“说什么”。不知道“说什么”而成天学“怎样说”(教“怎样说”是当下语文老师的“正业”),正像一个不名一文的穷人成天制定消费计划,是一件十分好笑的事情。
我把这些意思跟做母亲的说了,她说:
“谁说不是呢?有一回在庐山观瀑,忽不见女儿了,回头一看,她趴在一块石头上写作业呢!”
苏婷一直明亮亮地笑着,显得很快乐.
在喝完最后一口牛奶时,我决定:这第一节课,就带孩子去读榕树。
母女欣然同意。这来奇怪,在教育方式的灵活和多样化方面,家长永远比专家更好说话。
路上我问苏婷:“如果天上的星星只出现一次,人们会怎样?”
苏婷看看我,看看妈妈,大声说:“人们会吓S!”
我笑道:“是。确切地说,人们会惊得说不出话来。可从实际的情况看,人们看满天星星,很少感到惊奇。为什么呢?”
苏婷说:“因为星星天天都挂在天上。”
我说:“星星天天挂在天上就不值得惊奇了么?我觉得啊,对任何一种东西,都有第一步惊奇,第二步惊奇,第三步惊奇……第一百步惊奇。只要你喜欢观察喜欢研究。哦,榕树到了。”
这棵榕树大得邪门。
这是小区里的休闲场所。在这棵高大榕树笼罩之下,有一小块草地,两只木质长椅和若干健身器材。偶尔有一二个人从榕树边的石子路上走过。
“苏婷注意!我们要写榕树了。我们得先做些准备。你先说说看,这榕树跟周围的树比,跟你记忆中的树比,有何特点?”
“大!”
“它是够大的。可是,比它大的树也有很多呀!”
“它,它……它有很多须!”
“好极了。这是它的一个特点。这些须——学名叫气生根——从每根枝桠下垂落,便榕树看上去就像植物界的狮子,或者像……像……”
“像牦牛。”苏婷妈妈说。
“像大毛象!”苏婷喊道。
“都像,都像。”我说,“这些气生根肯定不是无缘无故地长的,它有目的。你别看它柔柔弱弱的样子,一经落地,立马生根。时间长了,根也成了树。可它为什么要这样呢?”
苏婷妈妈与女儿耳语了一会,然后苏婷说:“防台风!”
“恐怕是。”我说,“看这种落地生根的根就像立交桥上的拉索一样。呵呵,榕树真是有远见的树啊。”
“妈妈,我们在‘世界大观’看见过‘万年榕’,是吗?”苏婷把吃完的。。翅递给妈妈,妈妈用纸巾接住。
“是的。不过那是印尼仿真榕。妈妈还见过一棵榕树,它的气生根不是把榕树拉紧,而是把榕树举起来。”妈妈说完这话,走开几步,把纸巾连。。翅丢进一边的垃圾桶里。
然后她给我们讲了这样一则见闻:在番禺,她曾见过一棵榕树长在人字形瓦屋顶上,树的大小与眼前的这棵榕树不相上下。那榕树的气生根从四面八方垂落下来,都长成胳臂般粗的树,把整个榕树撑了起来。房子一点没有变形。一座房子被一棵树罩着!
“妈妈,种子怎么上了屋顶的?”
“风吹的,或者是从鸟嘴里落下来的。”
“一棵小芽,一棵小小的芽”,苏婷仰着脸自言自语,“像一只刚出生的小野兽,匍伏在屋顶上,‘爪子’一点点地往前伸,小心翼翼地。一场雨下来了,又一场雨下来了,它的‘爪子’越伸越长……就这样长大了。”
母亲目不转睛地盯着女儿,一直笑,这使我想到黎巴嫩才子纪伯伦的一句话:“母亲心中的歌,通过孩子的嘴唇唱出来。”
我摘断一条气生根,让苏婷用手摸摸断裂处。
她说:“好粘!”
我告诉她:气生根其实也是中药。用70度的水温煮成糊,可以外敷接骨。
司空见惯的榕树却原来有这样多的神奇之处,这一点肯定出乎苏婷的意料。她围着榕树转,显然想再发现什么。
“榕树好大的头哟!”她说。
“应该说好大的树冠。”妈妈纠正。
“对,好大的树冠!就像……就像……就像八爪鱼!”
“哈哈哈!”
“妈妈你笑什么?
“八爪鱼多可怕啊。可榕树的树冠投下阴凉,多温柔。”
“那,树冠像什么好呢?”
见妈妈犹豫,孩子把头转向我。
“也许可以说像千手观音吧。”我说。
“什么是千手观音?”
回答了苏婷的问题后,我对她说:“如果现在要你坐在教室里写榕树,你还怕么?”
“不怕了!”苏婷说,“四百字,六百字,都不怕!”
“当然啦!”我说,“因为你准备过了,——你看过了,想过了。”
往回走的路上,我对苏婷说:“看来不管写什么景,什么物,都是给人看的,要有人的思想,人的感情。假如是写给一只猫看,那好办,你只须说怎么上屋顶就行了。它要上去抓老鼠啊。”
“咪——”苏婷学起猫叫来。
约好下次上课的时间后,我就和这对极其相像的母女告别了。实在说,这节课我学得了不少的东西,向苏婷,她妈妈,还有我自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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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品5 门牙及其它
■ 蔡兴蓉
我的门牙终于“取”而代之了。
我的门牙说起来还是挺有名的,十多年前,我写过一篇小小说《门牙》,讲述了我的门牙的特点,以及它带给我生活的种种古怪之处。有读者问:“你的门牙真的‘森然欲搏人’么?”
林肯说过:“男人过了四十,就应该关心自己的容貌。”据我的理解,这是说男人过了四十,就应该把自己收拾得体面些,以此对应自己的阅历和素养。如我吧,年轻时朝气蓬勃,那颗龅牙与张狂的个性说不定还有某种协调,现在呢,人一天天变得内敛了,平和了,还龅着个牙,实在不知道是什么意思。
因此,我现在对五官的漂亮有了新的界定,就是:能够正确地表达感情就行。
至于我换牙的具体原因,说来却一点都不有趣:它自己活动了。
从压模到装好,一共也就花了不过一星期的时间。那颗跟随了我近半个世纪的龅牙忽然不见了,我相信这就像历史上的革命暴动,虽然只是一瞬,但影响将是长远的——我的脸史翻开了新的一页。
回家后,我再次在穿衣镜前研究,你别说,还真是好极了。谁说磁牙是假牙?我说它是真的!从物理的角度说,它很结实,能啃能咬,医生说,只不用它开啤酒瓶就可以了。从化学的角度说,它的分子结构相当牢固,且不会跟任何吃到嘴的东西起不良反应。从生物学的角度说,牙本来就应该长成这个样子的,眼下的情况不过是把颠倒过的东西再颠倒过来罢了。从社会学的角度说,它有利于人际的和谐,笑是笑,哭是哭,不会因为牙形的险怪而让产生负面的联想。从伦理学的角度说,并非“受之父母”的东西都是好的,有些从娘胎里与生俱来的畸形或疾病就并不值得自珍,说不定正是父母的隐痛。
当然,磁牙到底是假牙。
然而,假的就一定比真的差么?或者说,真的就一定比假的好么?还或者说,真里面就没有假么?假里面就没有真么?
巴尔扎克说:不要向一个少女指出婚后十年的生活。
你如果对一个耽于爱情想像中的少女说:“爱情不过是对对方的高估。十年,最多十年,我保证你想像的爱情不复存在。你和你先生的生活注定是庸碌的,说不定还会离婚。你要是不相信呀,就请往周围看。”那么,你说的可能是真话,但同时也是在犯罪。因为想像本身也是一种现实,它让这个少女双眸闪亮,血液奔流,干起活来一阵风,叫起爹妈来比平时甜美百倍。
这么一想,我就放心地把假牙看作真牙了。且要事先声明:凡追究我的牙的来历的人都将被我视为无趣之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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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品6 老师,你是知识分子吗?
■ 蔡兴蓉
我注意到,许多学校的教学楼上端都横亘着这样一行大字:“知识改变命运,环境改善生活”。这就等于说,“功利”二字,正相当体面地书写在教育旗帜上,使“必要的乌托邦”当真成了乌托邦。久而久之,我心里竟萌生出一个疑问:老师,你是知识分子吗?
工业界有工业技术员,农业界有农业技术员,教育界有作业(练X)技术员。从这个角度看,高级教师和八级钳工应该没有质的区别。那么,技术员算不算知识分子?翻开字典一查,算的。但我还是认为,这个界定是过于笼统了。美国人就从不把专家和工程师列入知识分子的范畴,爱因斯坦说得更干脆:“专家不过是一只懂技术的狗。”林肯则把知识分子比喻为“牛蝇”,大意是指那种专给社会找荏的人。我国也喜欢说“知识分子是社会的良心”之类的话。这么看去,则知识分子并不是有知识即可,他更应该是有公共意识和独立人格的“思想分子”。
我敢说,教师中这样的知识分子,正如孔乙己掌中的茴香豆,“多乎哉?不多也。” 如今,教师不读书或读书少(除了专业书)已是公开的秘密。康德说过:“有两样东西,我们对之思考得越是持久和深入,就越是能在我们心中引起惊奇和敬畏,这就是星云密布的苍穹和人类心中的道德律。”对“作业技术员”来说,“星云密布的苍穹”未免太高了,而“人类心中的道德律”又未免太深了!换句话说,知识分子的思考是一条直线,永远通向未知;而“作业技术员”的思考则如一条线段,不越雷池一步。我对众多教师的“线段人生”留意久久,以致发现了许多匪夷所思的怪现象。譬如,语文老师不爱写诗,。。治老师不读一本哲学原著,物理老师无法修无线电,生物和化学老师对实验不感兴趣……这么说吧:各科老师走到社会上去,你很难看出其职业特点,只有当孩子举着练X薄前来讨教的时候,你才能恍然大悟:哦,这是老师!许多老师自己也说,有朝一日不教书了,不知道何以谋生?本人从事语文教学多年,对语文这劳什子尤为困惑。我能确定的只有一点:这是一门格外古怪的学问,或者说根本就不是一门学问。它一意限制学生的想象力,这是众所周知的;而它使语文老师左不愿向学者靠近,右不愿向作家靠近,更是乌龟摔在石板上——硬碰硬的现实。
这么些年来,教育体制一直塑造着教师的“线段人生”,使教师像水土流失一样,不断丧失着批判意识和冒犯精神——而这一点,又恰是知识分子的魂魄所系。别里科夫是这样一个人:“只要是。。府明文规定的,他就觉得合情合理。”(契诃夫《装在套子里的人》)。我们的教师当然不同于别里科夫,在谈论体制弊端和管理弊端时,嘴角边还往往流露出讽刺的微笑。然后——然后却是照做。怎么,检查团又要来了?啧啧啧!又要带学生造假?然后走进教室,说:“同学们,明天把家里的花盆或图书带来,学校要借用。请大家转告父母,这只是给学校装装面子,用过再还回来。一定要完成任务!……”
如你所知,体制可以扭曲一个人。如果它愿意,也可以扭曲一只狗,一只猫。都说教师患有不同程度的心理疾病,这是对的;乐呵呵与现行体制打成一片,那才叫怪呢!
人之所以为人,就在他被扭曲的同时,也能反抗这扭曲——有多少教师意欲突破“线段人生”,而在“作业技术员”和“灵魂工程师”之间低吟徘徊?遗憾的是,就整个教育界来看,
这种反抗的范围还不够大,力度也还嫌弱。甚至——在我看——有些“教育专家”也不过尔尔!他们名噪一时,难免四处演讲,以致一介寒师若我辈者,也有幸听过几回。我不无惊诧地发现,在他们(以我所见为限)身上,你同样很难看见知识分子特有的批判意识和冒犯精神!有个“专家”甚至一再告诫听众,要有“感恩心态”。他的意思是:与历史相比,现在是够好的;教师做好份内的工作即可,对自己管不了的事,大可不必杞人忧天。他举出例子:有一天学生都嚷热,他就把学生从教室带到C场上,然后让大家一齐骂太阳,看太阳能不能变凉一点——自然,太阳并没有变凉。
正所谓妙手偶得:这正是对“线段人生”的绝妙注释。以为,知识分子最根本的特点,还不是上文所说的“思考是一条直线,永远通向未知”,也不是其“批判意识和冒犯精神”,而是他的自律道德。已故作家王小波认为,知识分子最害怕的,是“生活在一个不讲道理的时代”,精辟!我愿意补充一句:知识分子跟人讲道理,也跟自己讲道理——他没法做到人格分裂。这方面的例子,从苏格拉底到鲁迅,我们可经列出长长的名单,哮喘病人一口气念下来,肯定会昏厥好些次。孔子说:“知而不行,非为真知。”知识分子正是且行且思,言行一致的人。换个角度讲,则知识分子无论从事什么职业,都只是他人生的一部分;无论做什么事情,都是他世界观,人生观,价值观的外化。纵然遭受到挫折和打击,——这是屡见不鲜的——他也只会迂回前进,而耻于半途而废。所谓“以为,知识分子最根本的特点,还不是上文所说的“思考是一条直线,永远通向未知”,也不是其“批判意识和冒犯精神”,而是他的自律道德。已故作家王小波认为,知识分子最害怕的,是“生活在一个不讲道理的时代”,精辟!我愿意补充一句:知识分子跟人讲道理,也跟自己讲道理——他没法做到人格分裂。这方面的例子,从苏格拉底到鲁迅,我们可经列出长长的名单,哮喘病人一口气念下来,肯定会昏厥好些次。孔子说:“知而不行,非为真知。”知识分子正是且行且思,言行一致的人。换个角度讲,则知识分子无论从事什么职业,都只是他人生的一部分;无论做什么事情,都是他世界观,人生观,价值观的外化。纵然遭受到挫折和打击,——这是屡见不鲜的——他也只会迂回前进,而耻于半途而废。所谓“知识分子是社会的良心”,大概即指此吧?这么一来,则知识分子就自有一种气象,一种格局,看去令人神旺。这里有个例子:鉴于苏·卡门(Q学森的老师)在科学上取得的卓越成就,美国。。府曾为他举办过一个授奖仪式,老人出于礼貌参加了。当老人从领奖台上走下来时,不小心闪了一下腰,肯尼迪总统赶紧上前扶住。不料老人推开肯尼迪的手,说了这么一番话:“总统先生,物理学上有个常识,想来您是知道的:物体只在上升的时候需要浮力,下落的时候是不需要帮助的。”
不言而喻,教育的成败,取决于教育界知识分子的多寡。
老师,你是知识分子吗?
我以为,不喊响这个问题,我们大约会把所有的责任往体制上一推了事,并误认为只有时间,而没有永恒。
作品7 致读者
■ 蔡兴蓉
《武汉晚报》上黄明记者的一篇《蔡兴蓉:在大街上走猫步的人》惊动了大家,也惊动了我本人。黄记者转来大家的“热评”,使我深受感动,并体验到一种“正义安全感”——就像小时候受了委屈,欲哭无泪,远远看见家长来了,反而“哇”地哭出了声。谢谢大家!
但我毕竟不是孩子。孩子正在“学会做人”,仿佛他们现在暂时还不能叫人;孩子正在“学会生活”,仿佛他们现在暂时还不配生活——他们正接受着成人世界的种种设置,过着很奇怪的……日子。我的意思是:跟孩子们的遭遇相比,我这点委屈实在不算什么。
我为什么被人称作“另类”?在我看,是因为我一直在坚持常识。
呜呼!一个教师因为坚持常识而引起社会的强烈关注,这本身说明了两点:一,社会良知尚存;二,教育病得不轻。这两点一好一坏,我算是同时体验到了。古代有个名张锷的人,身患奇疾,半边身子冷,半边身子热。我想,我的情况和他差不多。
这的确是非常可怕的:多少年来,应试教育滋生出以功利和短视为特征的新“常识”,新“常识”覆盖旧常识,好比稗籽覆盖着稻谷。或者说,利令智昏使教育久已走向了自身的反面。
有读者问我坚持常识——他称作“素质教育”——二十年,是否还会一直坚持下去?我的回答如下:我做着自己应该做和喜欢做的事情,无所谓坚持不坚持;我当然会一直做下去,就像萤火虫发亮,不光为照亮草丛,它自己也非闪不可。
热闹过去了,生活复归宁静。在宁静中回首热闹,自然会沉淀下许多感触。其中,我尤其不能忘记的,是湖南卫视的一个“做秀”的场面:记者让我扮成农民,头戴草帽,肩搭毛巾,挑着一担书,走过一段路,然后举起一本书高喊道:“施农家肥啰!施农家肥啰!”就有男女学生们口里喊着“抢肥啦!抢肥啦!”从四面八方围了过来。我开始觉得别扭,不想配合,但旋即就笑着同意了。因为我发现,记者还是有办法的:这个貌似做秀的场面,正是一种灵魂的摄影,观念的定格。多少年来,我不是一直坚持”教育即生活”的常识并为之屡屡受挫么?放大片、播名曲、下围棋、在郊外上课或旅行等,在我看莫不是教育,莫不是生活,而自由并广泛的阅读恰是教育生活中最重要的内容之一。由此看来,我的绰号除了“另类教师”、“在大街上走猫步的人”之外,还得加上一个:“施农家肥的人”。
请允许我再说一遍,我所做的一切莫不在常识的范畴。古人云:“生之幸福,乃心之幸福也”。而为着“心”的发育和提升,先哲们很少不强调闲暇的重要的。罗素甚至主张“开展一场引导青年无所事事的运动”,他奉劝人们欣赏“无用的”知识如艺术、历史、英雄传记、哲学等。他相信,只有从“无用的”知识和无私的爱中才能滋生出人生智慧。否则呢?爱因斯坦说得好:“专家不过是只懂技术的狗”。我想,教育界唯有盛行这一理念,说教师是“人类灵魂工程师”才不像是一句笑话。
一个人明白了某种事理,就不好不一直做下去。对照当下的教育模式和评价体制,我大约算得上是热力学上的反熵现象吧?但我至今尚未下岗,还受到媒体大众如此的关注和尊重,这又使我愿意相信:苹果开始转红了,虽然一眼还看不出来。
湖北省钟祥市实验中学蔡兴蓉
【来源:(http://bbs.fdc.com.cn/showtopic-7754954.aspx)】 《蓝布衫的女人》写的好,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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